在来的第二十天的早上，钟城给苍屠侯磨好墨，正挽袖子想去继续擦桌子，却发现苍屠侯的桌上多了很多奏折木简，几乎堆成了半座小山。
即使是钟城不太了解这个世界，按常理他也知道，侯爷嘛，不管魔族还是人类，大概都有管理领地的义务，这些木简奏折可能都是领地的居民官员给送上来的。
“怎么啦，老爷子？”他凑过去问苍屠侯道。
“欠收。”苍屠侯漠然看了他一眼，嘶哑着嗓子说：“地里长不出庄稼，连续三个荒年了。”
钟城一愣，下午的时候他搬着凳子往藏书楼的二楼风窗往外看，远处一片苍茫的荒凉大地，黄沙滚滚，依稀可见裂开的田地，一片肃杀。
“据说侯爷的领地饿死了好多人。”他在用晚饭的时候，小叶给他按摩膝盖，悄声对他说。
这句话让钟城心里多少有了点膈应，他第二天醒的很早，特意绕开大门边的侍卫，跑到苍屠侯行宫的外围墙往外看，土地在他的脚下龟裂，他被风里的沙土呛得咳了几声，连忙捂住鼻子。
然后他听见了撕心裂肺的哭声，一个穿着黑色麻布裙子的魔族女人跪在地上，怀里抱着用襁褓包住的孩子，孩子的手像一截瘦弱木棍无力垂在她的臂弯下，她呜呜咽咽的嚎哭着，眼泪掉进干涸的土地上，飞快就渗了下去，再了无声息。
“再饿几天，她就连哭都哭不出来了，哭也是要费力气的。”
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，钟城吓了一跳，站在他身后的是一位高瘦的魔族男人，是苍屠行宫的大管事，他还记得侯爷喊过这人阿墨，不过这管事平常不跟他说话，他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了。
“没有下雨吗？”钟城被他推了一把，往内走去，忍不住多问一句。
“几片最大的水源地都已经干涸了。”阿墨冷硬说，将他推进行宫侧门：“记住，你是人类，不要随便在魔族领地里乱走，擅自出了行宫，你自己知道后果。”
“——把这屉点心拎你房间去。”
钟城回到书房正发呆，就听见在书桌后看书的苍屠侯说，低头一看，一屉蒸得晶晶发亮的水晶包子，还热乎乎的冒着热气。
“侯爷您不吃吗？”钟城诧异说，在围裙上擦擦手掌，他知道领地最近欠收，吃的饭菜也是清汤寡水，他第一次看到领地还有这种东西。
“不消化，你拿去吃吧。”苍屠侯懒散说，哪怕是站在他身边靠得不近，钟城都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腐臭气息，丝丝入扣从对方的白发间透进空气里。
简直像是在腐烂的尸骸一样的味道。钟城虽然心里知道这个侯爷人不坏，但是这味道他受不了啊，连忙点点头说：“那谢谢侯爷，我拿去了。”
“人倒是很好。就是味儿太大了。”
晚上钟城窝在房间里泡着脚，吃着那屉包子，忍不住感慨道，他以为自己再吃不上包子了，没想到这个世界里还有类似的食物。
“什么味儿啊，少爷？”小叶给他按摩着脚，好奇问。
“侯爷身上那味儿。”钟城想起来都心悸：“真不好闻，感觉跟什么东西在腐烂一样，还带着血腥气，他一个侯爷，身上怎么有那种味儿啊？”
“啊？”小叶很愕然看着他：“没有啊？苍屠侯爷很爱干净的。”他补充说：“每天都会沐浴两次，衣服用最上等的龙脑香熏过，很考究啊？我觉得他身上没什么味道啊？”
没有？钟城怔一下，想起来那些在苍屠侯爷身边伺候的侍女，那些仆人，好像都没有什么异样，也没听仆人议论说起过什么味道。
难道是他自己鼻子不灵了？出毛病了？不至于吧。钟城有点摸不着头脑，把那屉包子全吃了也没想个透彻。
“说起来，我怎么没看见侯爷的正妻啊，其他妾什么的？”他问小叶说，因为他记得魔尊老多妻妾了，除了正宫银朱和原主以外，还有很多其他宠妾呢。
“没有！”小叶凑着他耳边说：“我也打听了，这个侯爷听说脾气怪，没娶正妻，没纳妾！”他的脸色比钟城还担心：“少爷，我就怕侯爷这哪儿不对劲的……”
“哎呀，老想那些有的没的干嘛！他年纪大了。”钟城忍不住打断他说，把鞋子都脱了上床窝着：“没妻没妾？看他天天窝在书房里，也许就不好色呢。”
这话就连他自个儿也不能肯定。
那天晚上钟城睡得不好，小叶睡在隔间屏风外面，屋子里不冷，但他睡不着，有种煎熬的感觉。
他揉了揉眼睛，看向窗外一片大好的月色，这个世界让他陌生，可是却有一样的月亮，他披衣起床扒在窗框上看月亮，又有点感觉无所适从。
今后他就这样了吗？陪伴着日渐老去的苍屠侯，在这个破旧的行宫里过一辈子？如果苍屠侯死了呢？他知道魔族不是很瞧得起人类，一旦侯爷去世，他和小叶会怎么办？
钟城顶讨厌这种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感觉，他烦躁一躺，刚想盖被子接着睡，又觉得口渴难耐，起床一拎旁边的水壶，已经空空如也。
滴答。一声水流坠地的声音。钟城抬起头，一眼就发现一只蓝色的蝴蝶正停在窗口，静静扑扇着翅膀。
他第一次在这个世界里看到蝴蝶，忍不住多看了看，那蝴蝶却在他面前转悠了一圈，然后拍翅飞开了。
脚下像是着了魔，钟城有点不由自主跟着它下了地，穿过黑暗的行宫走廊，蝴蝶的羽翅在他的面前飞舞着，仿佛无声的精灵，它的翅膀像是水滴组成的晶雕，在月光下褶褶生辉。
直到足下踩过干涸的树叶，月光在头顶的树冠遮蔽下慢慢消失，钟城才猛然回过神来。
他的身边不再是行宫破旧的石墙，而是参差不齐的树木和树梢，鸟儿在夜中鸣叫，那片森林里黑沉沉的，只有他一人。
然后他又看到了蝴蝶，不是一只，而是数百只，数千只，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在发烧，干渴得几乎灼热，数千只蝴蝶在黑夜的森林里盘旋着，在他模糊的视界里，渐渐化成一片清澈的碧绿，蝶翼化作迸溅的水滴，晶亮透底。
在黑暗的土地上，无数嫩绿的叶片正伸展着，钟城好奇走了过去，他第一次看见这片领地干涸的土地上能长出植物，他小心扒开土壤，绿叶下面结着一只碧蓝的果子，他捏了捏，果肉透出一股清甜的味道。
他小心咬了一口，只觉得鲜甜的汁水顺着喉咙往下流，一下就感觉喉咙的干渴灼热荡然无存。他放眼望去，只看见无穷无尽的叶片在黑暗森林中伸展开去，像是一大片绿色的沃土。
苍屠侯的领土有救了，这片干涸的大地有救了。他心脏猛烈跳动，站了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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