兴许是心灵感应，贺闻清在签完字之后，竟也朝着门口的方向望了过来。只是一眼，便看到了虞夏。

但他并没有露出太过惊讶的表情，只是合上笔盖，大步朝她走来。

“你怎么在这里？”贺闻清站定在虞夏面前。

他比虞夏高了一个头不止落下一片阴影，恰好能将她笼罩在里面，垂下眼的角度甚至能看清她白皙又饱满的额头上一些细小的绒毛。

他甚至可以敏锐地察觉到她最近换了洗发水，淡淡的柠檬草香，比之前的还要好闻。

然而虞夏并不清楚他的想法，倒是被他先发制人的态度弄得有些好笑：“这话应该我问你，你个口腔系的不去泡实验室，来我们电视台凑什么热闹。”

虽然和贺闻清快六年没见，但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和她对他曾经的印象，她断定贺闻清应该和以前一样，还是那个不喜欢抛头露脸的性子，否则在芜大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地方，如此惹眼的一个存在，她竟然从未听说过他。

所以他一定是有什么另外的目的。

贺闻清并没为她话里略带的调侃和阴阳怪气而恼火，而是将手里的报名表对折了一番，捏在手里，语气坦然道：“因为加创新学分。”

创新学分，年末评奖评优的重要参考指标，也是未来拿毕业证不可或缺的一项。

如她所料，贺闻清这个人还是一如既往得功利，这个理由的可信度自然很高，是他能做出来的事。

于是虞夏轻笑了声，耸了耸肩，道：“那祝你成功吧。”

贺闻清的面试已经结束，后边剩下的几个都表现平平，虞夏在一旁听得无聊，就先回去了。

过了两天，面试的结果出来，贺闻清毫无疑问入选。

程杰把这个消息发给虞夏的时候，她正躺在宿舍的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刷着短视频。

程杰：「哈哈现在小姑娘可能都喜欢他那种白白净净类型吧，虽然我欣赏不来，但几个学姐一致同意的。」

虞夏听他这么说，眉头微蹙，故意反着说：「那挺好的，我有新搭档了。」

片刻后，对面发来没头没尾一句话：「你和他很熟吗？」

虞夏冷静地敲下几个字。

「他是我弟。」

这句话刚发出去，她就看见屏幕上方出现正在输入的字样，似乎对面删改了很久。

过了半天，程杰才坑坑巴巴说：「是你的弟弟啊，怪不得这么优秀。」

开学第一周，大一新生陆续入校，在安顿好一切之后，一年一度的社团招新如火如荼地开始了。

校电视台作为一个不隶属于任何部门的独立组织，每年的报名人数本就众多，今年更盛，原因是今年多了一个颜值台柱子，贺闻清。

虞夏甚至没觉得贺闻清会来，毕竟抱着加创新学分的想法才加入电视台的人，应该不会对这种浪费学习时间的事情多么上心。

在她的观念里，贺闻清还是那个抱着课本不撒手的书呆子，唯有一点不同，他比寻常书呆子都要好看许多。

这种刻板印象导致她大清早一来就在摊位上看到贺闻清的时候，还有点点惊讶。

社团招新集中在周末两天，虞夏到的时候，校电视台的摊位还没完全支棱起来，几个眼熟的同门正从包里掏出一大摞传单。

虞夏一边走过去，一边打了个哈欠，伸手道：“我也来帮忙吧。”

然而指腹都还没来得及接触纸张的触感，另一只手就轻松地将传单接了过去，与此同时，一杯热气腾腾的豆浆和装着食堂早餐的纸袋被推到了她的眼皮底下。

“去那边坐着吧。”贺闻清没给她选择的余地。

虞夏并没有乖乖坐到一边去，而是狐疑地盯着他：“你怎么知道我没吃早饭？”

贺闻清已经将宣传单抱在怀里：“猜的。”

“那你又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。”虞夏又问。

贺闻清似乎有些无言：“……你群里自己说了。”

“哦，也对。”虞夏反应了两秒，然后没心没肺地拎着早餐做到了摊位后边，竖起大拇指道，“孺子可教。”

贺闻清不知是不是没听到，只是拿着一叠传单站在摊位不远处。

最开始有零星几个同学好奇的打量着，直到有一个女生鼓足勇气走了过来，问他要了一份报名表，像是开了一个先河，贺闻清手里的厚厚一摞不一会儿就被一抢而空。

前来报名的人太多，几个负责登记的小伙伴忙得脚不沾地，虞夏的早餐牛肉饼啃了没两口，也加入到了招生的大军中去。

折腾到接近中午，校电视台前来帮忙的几个同学都有些饥肠辘辘，程杰和几个男生不知何时定了一大堆各式各样的果茶，分到虞夏的时候是一杯芒果汁。

“谢谢。”虞夏接过来，却没有立马喝。

直到一小片阴影落在她的头顶，男生修长劲瘦的手指叩了叩桌面。

“喝我的这杯吧。” 声音清冽带着点低沉，像经过漫长冰镇后的气泡水。

“啊，夏夏你不喜欢喝这个？没事，我这里还有很多其他口味，杨枝甘露要不要尝尝——”程杰从一开始就一直悄无声息地注视着这边，一看到贺闻清的动作，立马殷切地站起身来。

“她芒果过敏。”贺闻清淡淡道。

“啊，这样。”程杰的表情有些尴尬。

“这个弟弟好贴心哦，”旁边的一个女生探头打趣道，“我弟可什么都记不得。”

有个帅哥加入校电视台本就是个新鲜的事，再加上程杰前段时间不遗余力的宣传，大半个电视台的人都知道贺闻清是虞夏的弟弟。

帅哥靓女，既是姐弟组合，还是新节目的搭档，一时间台内原本乏味无比的氛围都和谐了不少。

然而听到这话之后，贺闻清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喜悦的情绪，低声说：“下午就不能陪你了，我要去一趟图书馆。”

虞夏点了点头，摆摆手道：“没事，你有事就先走吧，我和学长在这里就行。”

“好。”

说着，贺闻清的目光不露心绪地从虞夏身上滑过，短暂地停留在程杰的身上，继而滑走，拎起一旁的书包，单肩挎上。

-

一眨眼的时间，九月就已经过去了一大半。

从那次社团招新过后，虞夏有一段时间没见到贺闻清了。

刚开学，电视台没来得及组织什么集体活动，加之两个专业的教学楼隔了十万八千里，口腔系在医学院，而新闻系在文学院，中间横跨了大半个校区，甚至连食堂都去的不是同一个。

她也没什么去过问的心思，刚见面那会儿她还有点钻牛角尖，但这会儿已经完全想明白了。毕竟两个人的生活轨迹不像小时候那样重合，长大成人的他们终究会有属于各自的生活，很难做到再像以前那样几乎吃喝拉撒都黏在一起。

只是虞夏没想到，她竟然能在一个选修课上再次见到贺闻清。

学校给大二的学生安排了指标，要求每人必须选够选修学分，其中，中华文化系列是里面的必选科目。

开放抢课的前一天晚上虞夏蹲守在电脑面前，希望凭借手速抢到还算有意思的文学篇。

哪知在抢课时间倒计时结束的一瞬间，中华文化系列的所有科目瞬间统统灰了下去，只剩下一个孤零零招人嫌弃的哲学篇突兀地停留在电脑屏幕中央。

虞夏认命地闭了闭眼，在选择修不够学分延毕，和饱受一学期折磨二者之中，果断选择了后者。

虽然是文科生，但虞夏对于哲学真得不抱有太大的热爱，第一堂课，她抱着笔记本电脑悄悄溜进教室的最后一排，打开文档，打算完成主课的论文作业，就听见老师敲了敲黑板。

“有没有同学来解释一下这个观点，‘天法道，道法自然’，很简单的，谁来尝试一下？”

虞夏分了几丝注意力过去，依稀觉得这说法有些耳熟，似乎在文学理论课上讲过。

然而下一秒，老师的声音明显充斥着喜悦之情：“对，就这位男同学，你来回答一下。”

这让虞夏无比好奇是哪位同学这么有文化素养，顺着声音望过去，就瞥见了一抹如松如竹的背影从教室第二排站了起来。

她坐在教室角落的最后一排，恰巧能够看到贺闻清的侧脸。他半低着头，额前的黑色碎发扫到眉骨处，今天降温，他套了件深色的立领上衣，下颌线跟着陷进去一半。

“这是老子的最高哲学理念，认为‘道’是万物本源，否认了天命论的绝对权威，认为我即是道，具有一定的时代进步意义。”贺闻清一字一顿，“然而放在现代生活中，我认为从不存在被定义的结局——”

“我一直相信，有志者，事竟成。”

……

下课后，虞夏提前收收好书包，三步两步走到教室的第二排，站定。

贺闻清正埋着头写着什么，虞夏粗略扫了眼，正是哲学课上老师的课堂笔记。旁边的人明明都走完了，贺闻清却置若罔闻。

少年的字迹洒脱清爽，每一次收笔则习惯性带着一个小尾巴。

她是真的少见贺闻清这样的人，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性子淡漠，对什么都不争不抢一般，但事实上固执又别扭，做什么事情似乎都能做到极致得认真。

从小学开始就是这样，小到一次课堂测验，一次口算比赛，她几乎没有哪次见过贺闻清的名字不遥遥领先挂在最顶端。

在她记忆中，贺闻清唯一一次没有追求“最优秀”，即是在初中挑选学校的时候。

他们所在的芜城实验中学并不是整座城市最好的，而他们小升初考试的时候，贺闻清通过了芜城一中的入学考试，虞夏却没有。

那会儿虞夏以为贺闻清会穿上一中内敛的墨蓝色校服，每天比她早半个小时出门，晚上又比她晚半个小时到家。

三年级过后，贺德松的生意有了大起色，兴许是考虑到亲儿子和继女终究男女有别，新的房子里，虞夏和贺闻清终于一人拥有了一间小小的卧室。

所以那时候的虞夏暗地里认为，如果贺闻清真去了市一中，自己和他或许只能在吃晚饭的时候打上照面，他会拥有自己的朋友圈，不再围着她这个并没有血缘关系却还有点矫情的姐姐。

虞夏还为此小小伤感了一段时间，但她很快安慰自己，把这个归结为成长的第一步。

直到报到那天，贺闻清如往常一样，礼貌地敲了敲她的房门，片刻后，虞夏穿着新校服猝不及防地拉开房门，印入眼帘的就是和她穿着同款校服的贺闻清。

少年人顶着一头毛茸茸的黑发，漆黑眸子映着早上七点半初升的晨曦，新校服是洁白清爽的天蓝，更衬得他整个人干净清透。

“你不去一中上学，在这里干嘛？”虞夏也不懂自己别扭个什么劲，没看他，乱七八糟地套上校服外套，视若无睹地绕开他，自顾自趿拉着拖鞋往卫生间走。

“姐，我跟爸和阿姨说了，”贺闻清跟在她身后，看她进去洗漱了，就站定在门外，语气妥协，“我也去实验中学读书……离家近。”

虞夏刷牙的动作一顿，含着满口白花花的泡沫，牙膏辛辣的味道在舌尖流淌，良久之后，才闷闷说了一声：“哦，知道了。”

但那会儿虞夏的第一反应却是，真好，她又不用一个人上下学了。

一整个暑假的伤春悲秋因为贺闻清的这句话，戛然而止。

所以来到芜大，或许是贺闻清唯二一次不追求极致完美的时刻。

虞夏正这么想着，贺闻清气息干净的声音扰乱了她的思绪。

“中午一起吃饭吗？”他问。

从虞夏走过来的一刻起，贺闻清就在察觉到了她的存在，所以看到她的时候并不惊讶，而是认真地将课本和笔一件一件整理好放进书包里，站起来，顿时比坐着的时候高出虞夏一大截子。

“行啊，”虞夏也不扭捏 ，“现在食堂人肯定很多，这样吧，姐姐请你出去吃。”

贺闻清没吭声，将包背在身后。虞夏以为他默认了，和他并排着走出教室，下楼梯，继续热络地说道：“就吃那家干锅鸡怎么样，虽然人挺多，但排队不亏——”

话音未落，贺闻清突然握住了她的肩膀，将她整个人往自己的方向轻轻一带。

虞夏没反应过来，朝着贺闻清的怀里踉跄了过去。贺闻清堪堪护着她的腰，后退了两步，后背轻轻磕在冰凉的墙面上。

与此同时，一摞厚厚的课本哗啦啦地从楼上掉了下来，好几本甚至擦着虞夏的小腿肚，砸在地板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。

“对不起对不起！”一个男生一个箭步从楼上冲了下来，惊慌失措地道歉，“刚刚脚边绊了一下，没拿稳，不好意思——”

虞夏惊魂稳定地回头，就见到那个历经坎坷、一路从头滚到尾的几本堪比字典厚度的书像被人蹂躏了一番般，凄凄惨惨地躺在地板上。如果刚刚不小心被砸到，她多少落一个脑震荡的下场。

男生三两下捡起书之后，连忙回头上前查看虞夏的情况：“同学你没事吧？砸到你了没？”

虞夏连连摆手：“我没事。”

“要不，我请你喝奶茶？”男生还是不太放心，颇为不好意思地说。

虞夏觉得自己又没收到什么实质性伤害，于是再次拒绝：“真没关系。”

“噢，”男生有点失落地应了一声，“那……同学我能加你个微信吗？”

虞夏没想到是这个后续，捏着手机正在想拒绝的措辞。

“姐。”贺闻清兀自喊了她一声。

贺闻清很少在人多的场合这么喊她，她以为是男孩长大了，不喜欢被同龄人压着一头的感觉，于是这会儿虞夏一时也有些讶异，看向他，就听他说。

“想喝什么我去给你买。”